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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想人是多微如尘埃,银河,又是多磅礴浩渺。
日子不好过呀,他吴阿迪不过一个蝼蚁,由孔洞溃逃至平原,反倒更自身难保。千难万阻,他在华强北老赛格讨来份卖硬盘的活儿,月薪六百管一顿桂林米粉,能住二楼的一间小仓库。他弱小又畏缩缩,少能招徕客人,把这东西哪哪儿方便实用说出个一二三四,至多别人问价,他小声喏一个数字,别人皱眉问不能便宜了呀?他憋出个蚊哼的不能。久了,老板都嫌噎眼。老板川渝人,揪他道,搞销售张不开嘴我白养你吃干饭呀?深圳什么地方?大有可为!台面你既学不来,我教你给电脑杀毒,想不想?一台净挣好几十咧,你替我跑活,我倒还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。
吴阿迪不蠢,摸索几次,很容易就上手了。老板算他速成出师,准他能坐柜台里摸电脑。老板时不时接通电话,说一串叽里咕噜的广东话,继而递他一张字条,说你替我跑一趟,某区某楼看某某看黄中毒,临门射球差口气简直要阳痿,你去救救火。那会儿时值暑夏,吴阿迪舍不得买一口冰,他花钱坐公交,晃到目的地,一衫是酸汗。他话少又手勤,收了钱就跑,少给人留麻烦,久了也算有副好口风。老板涨两百月薪,管他两顿桂林米粉,加杯黄振龙凉茶。
要不是碰上那个摸他屁股,抱着他腰推他上床的四眼田鸡,吴阿迪倒卖点iPhone6,这会儿怕不是已叱咤华强北,少说也百万身价。没有如果。他嫌恶得反胃,立即辞职,再不踏足福田。他辗转去珠海,进KTV售酒,抹得喷香打扮得骚唧唧,活像个卖屁股的家禽。当然是不卖的,赔情贩笑可以,屁股多少钱也不行。有时候他自己都觉着自己逗,想我他妈压根儿就不是个雏了,腚眼门子早让人摘过了,那人还老师呢,嘴还他妈含过他呢!咽过呢!为糊一口饭吃,有他妈什么不行的?
——但不行。他心里都是厉思敏。后脑勺淌血的厉思敏,慈悲沉默的厉思敏,给他听歌的厉思敏,为他蹲牢的厉思敏。身非己身了,祭给厉思敏了,他是自己一半魂灵的主儿,他不允许就不能给别人碰。
吴阿迪早确定这是什么了。于是思念会在夜里沃蔓地生长起来,继而化为欲望,漫淌一身。他仍只住得起员工宿舍间儿,潮且破旧,墙薄如纸,夜夜闻得见隔壁家女人亢奋地叫春。他兜头将自己锁进被子,世界就又简省作一枚椰壳。他在封闭与雪白里,起草一出戏文,拟他和厉思敏的爱情。是个淫戏,他们昼夜不分地地接吻做爱,说荒唐污秽不敢细听的爱语。
吴阿迪藏了根木质的“不求人”,壮而颀长造作。他清楚记得,他屁颠颠跟着厉思敏进十六中撒尿,解开裆,他胯间的那根就是这样出类拔萃,长势茁壮。吴阿迪握着他捅进去,喊无数遍他名字,喊得拖音吞字,含糊动情,喊到身心皆依附上去。
弄完了就是孤独溢上来,疯狂的想念也由潮水变了利刃。有时候不是想着一定能见,他就踩着窗沿朝下蹦了。他那阵儿对死无一丝的概念,以为不过就是昏睡一场。
再见面是99年,珠海竟在飘雪,不知是个什么兆。
KTV那月份生意很好,酒不积货,日日清空,戛然说歇停销售,必都怨愤连篇。业务经理来劝他们,说哎哟酒哥哥酒姐姐们,你们旱涝保收还差这一两天的水头哇?求求啦,这阵子来个大人物,不招待好我顶头上司都吃不了兜着走,你们卖个面子,别去投诉呗?等大佛送走,我们KTV免半年酒水抽成不行嘛?这才安抚下来,又都好奇,哪门哪派哪尊佛?难不成国家领导人。经理比个食指,高深莫测说:大老板文琦啊!
阿迪怎么念怎么难听,他那会儿改名叫启梦,五十块办张身份证,就刻这个名。怎么说?算不服气吧。——你当我是弟弟,老记着那个什么启迪,好!我就叫启梦,让你忘不掉!你一想启迪就想启梦!我才不当你弟弟!我想当你的......他一点积蓄存不住,总买裙子化妆品,买来锁进抽屉,不看,不想。有回耐不住,趁没人进厕所,对着镜子抹了口红,用力一抿。那匀净的鲜红色衬出他难言的阴郁、削薄,不能说好看。他用掌抵着镜子,凑近呵汽,额际贴上去,眼泪滴答。他缺了的一个口,像被枚软木塞堵上。
我想当女人,当你的女人,就这么简单,他才明白。
那晚真叫个豪车云集,花篮摆了不少,红毯都掏出来铺上了。酒妹妹们没任务,浓妆艳抹穿红戴绿,一个扒一个,躲铁树后头偷看。打头是辆漆黑的悍马,将一停,几个经理堆笑着围上去,后头跟一溜门童应侍。车门拉开,下来的男人年纪不清,随性的夹克,头发长到锁骨,神似鲍家街43号里的汪峰。也不算好看,有点儿微跛,但面容刚毅。有个就说,横不能这瘸子就是那个什么文琦吧?吴阿迪正换季发烧,想回去休息,揪一下她辫子,嘘声道,少瞎说,小心你饭碗。扭头想走。被揪的那个悻笑,闭嘴没一会儿,又指着后一个:后头那个就文多了,我说他才是像老板吧?吴阿迪无意扭头一瞥,既见邵锦泉,更见厉思敏。
他瘦了,本来也不胖。没大变,照旧高高的个子,碳黑的眉毛。他在嘈杂的人群外缘,衣领拉高紧锁着脖子。他没什么表情,像不知所谓,同样也不知所终。
吴阿迪倒不至于像雷劈,他还真没被劈过,说不上那是什么滋味。但五脏确切在疼,尤其是心,类似于揪弄,好似从面团上掐下个剂子,隔一个红毯宽,他心就那么成了一粒粒,两掌一攒,又糅合成个不成形状的东西。外头飘雪,罕见地冷,吴阿迪眼睛却烧得发红,几近掉下泪来。
吴阿迪折回租屋飞快洗了头、手脸,擤净清水鼻涕,用力搓了搓两颊。他翻箱倒柜找不见一件体面的衣服,净是些花花绿绿的裙子。他不敢穿。他奔去隔壁屋,朝上铺喊了一嗓,就卷走他的棉袄牛仔裤,逃回屋换上,明显是大了。他对镜自窥,拨了拨头帘儿,傻乐了一下,想,还他妈算是个人样子,不丑,也没老。他又有点儿臊,想着见了他,我怎么说呢?女人一样埋怨他不辞而别,了无音讯,救了我又不要我。还是抓紧时机剖白给他听,不放过他,说我爱你?想你?
你好不好?
他这个烧一下就到沸点了,他头重脚轻,脚踩浮云,一层层找上去。到三层,金碧的走廊反着他懵然失神的脸。他往前闯,挨个寻,经理展臂拦着,问他干嘛、找谁、这会儿不能进,大人物在谈大事情。吴阿迪管他个屁!他怕死了,他怕他换个衣服的功夫,厉思敏就又凭空蒸发,找不见了。
他绕过经理往前,被揪住他后颈皮子往回扯。经理怒谤:你他妈个逼的卖酒的脑子搞清楚!别他妈好好跟你说说不听啊!朝对讲喊一嗓,几个保安就来了,抽电棍,扯衣服,骂骂咧咧,人被掐着按到。他边挥舞四肢企图挣脱,边朝前攀爬,神经病似的喏:“......厉思敏!”被这么按倒在地,特别狼狈,吴阿迪祈盼又害怕,他不希望隔这么久,他见的是如此不体面的自己。好歹,要堂堂正正地站着吧。他晕乎乎地要起身,被误作反抗,又被谁蹬了脊梁,朝前扑跌,猛跪下去。至此脸贴地板,手腕反拧,再无尊严可言。
那脚站出包厢,迈进到眼前,吴阿迪也只敢瞥一下,就紧紧闭上了眼,装作陷落进一桩团圆的梦里。
久别重逢,厉思敏没什么过多的喜悦,环顾屋子一圈,倒有不少顾虑似的,顾自喋喋不休。依次:你这里没退烧药?我等下去买,我记得门口有个小药店。
一楼总归潮气要大,你怎么不换到二楼呢?关节不护好老了就受罪。
在这里有朋友么?为人都怎么样?没有受欺负吧?
再不唱黄梅戏了?不唱也好。唱了还......
你这被子是秋天的吧?厚的呢?发烧还不保暖。
全是方便面盒子,你也真是......啧。
现在挣的钱不够你填肚子么?我给你。
不要学我们盲流抽烟,不是好习惯。
再吃胖一点吧。
我过得还好。
你这几年呢?
吴阿迪在被窝里听着,直愣愣地看他。厉思敏坐他床沿,低着头,也看着,不再说话。
吴阿迪从被窝里伸手,朝上探。厉思敏怔愣,又突然笑着朝前凑了凑,将头顶抵进他掌心。吴阿迪发着颤,从他额际抚到鼻梁;又顺去微陷的两颊轻摩;再至他唇周,细碾那一圈磁青的细茬;最后是嘴唇,干燥发热,形状削薄,翘了绺翻卷的皮。这嘴吻遍过自己全身,要一口吞了似的啃噬过自己,虽是假想,但不妨他抚得痴迷不已。而且一经那念头,动作、眼神,都跟着柔情粘稠得没名堂了。顶上一盏纠着蛛丝的挂口灯,厉思敏目光一闪烁,扭开头,蹭过那滚烫雪白的指头。他起身说:“我先去买药。”
吴阿迪弹出被子,往他怀里扑。他放声大哭,却不知道在哭什么。
委屈?当然委屈,委屈死爹没妈,生错种了,被人惦记屁股,活得卑劣,人不如狗。可不都忍下来啦?凭什么这会儿要哭给厉思敏受着?几年不见,厉思敏欠谁了?招谁了?他怎么就连一个大大方方的招呼都得不到呢,怎么就非要接着你吴阿迪这孬种的泪,他犯得着哄你么?他过得就轻松?越想倒越忍不住,越酸得鼻腔胀痛,越哭得放肆。厉思敏先是僵滞不动,只那么愣着,到一声喟叹溜出鼻腔,才用力抱紧了怀里的人。
吴阿迪都不知道,能在一个人怀里哭成这傻样儿,这么舒坦,这么叫人得意。他眼泪鼻涕全不体面地浸进厉思敏前襟,染透他黑漆漆的夹克。厉思敏手掌蹭过来,不嫌地用掌根不断地轻抹,到掌心湿漉漉了,他裤腿上一擦,又将干净了的手搁上他后脑勺,缓缓地抚,甚至穿进发间,一下下儿按动。
吴阿迪贪婪地将鼻尖伸进他颈间,做厮磨的样子,哭声也渐停了,嘴里唔囔囔的不成句子,成了纠缠、痴恋。他热滚滚的嘴唇往他喉结上贴,一逮着那块皮肤,就紧啮住,辣辣地狠命一吸。厉思敏嘶声,要推搡他,吴阿迪整个儿沸了,咬着牙啃过去。两张嘴就荒唐紧密地衔接了。吴阿迪跪在他腿间支起上身,抱住他整颗脑袋,用力地用舌吸附他。厉思敏逃不开,居然也就容忍了,任他贪舔钻探,甚至做了微小回应。不久也热烈了,与他气息紊乱地肌肤相碾,饱尝了彼此一顿。
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吻,莫名其妙,又带着渴情和绝望的意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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